作者 | 南風窗記者 朱秋雨

近日，全國多市新增的確診病例，指向了一個在武漢召開的培訓班。

回溯傳播鏈條，首先是在2月21日，武漢市發(fā)現(xiàn)4例核酸陽性病例，3例為外地來漢人員、1例為密切接觸者。在這期間，據(jù)媒體公開報道的相關流調情況——3名外地來漢人員在2月18日至20日參與了培訓。

上述流調顯示，涉疫培訓班的參與者，隸屬如新（中國）日用保健品有限公司（以下簡稱如新中國）。

以此為聚點，疫情擴散開。武漢市2月22日中午的通報稱，過去24小時新增確診病例14例，其中13例為培訓班學員，一例為學員家人。

與上述流調相印證的是，通報顯示，培訓班的培訓時間為2月18日至20日，地點設在武昌區(qū)凱萊熙酒店和江岸區(qū)華清園小區(qū)內，共有66名學員參加，其中24人已離漢。

隨后，由武漢培訓班返程的部分人員相繼在青島（2人）、石家莊（1人）確認為核酸陽性。

同時在2月22至23日，北京市共計新增確診12例，其中11位“前往外省出差參加某公司培訓班”。通報顯示，北京確診病例赴外省培訓的時間在2月17日至2月20日，這與武漢涉疫培訓班舉辦時間重合。

兩天后的2月23日，如新中國終于在官方微博回應此事，其稱，對于近日武漢等城市新增新冠陽性病例，如新公司第一時間成立專項小組處理?！敖洺醪秸{查發(fā)現(xiàn)，此次活動為經銷商自行組織，未向公司申請報備?！?/p>

如新對該流調報告的聲明（來源：如新日用保健品有限公司官網）

會議牽頭人顧某受訪時說，舉辦會議只是單純想聚聚，“大家干勁都很足，就是想把產品賣好”。

“我們是一家正規(guī)企業(yè)?！鳖櫮硰娬{。

而在疫情發(fā)散之時，公眾好奇的卻是，涉事公司如新究竟是一家什么樣的公司？

據(jù)企業(yè)官網顯示，1984年，如新集團在美國猶他州成立，在2006年7月在中國獲直銷經營許可，主營產品為護膚品和保健品，共計有4類121種產品。但南風窗記者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進駐中國18年，這家美國企業(yè)屢次涉嫌傳銷、虛假宣傳、開會洗腦，曾卷入產品致人死亡事件的漩渦。

收 割

自2019年起，北京浩東律師事務所律師張曉玲受理過5起針對如新的訴訟。她告訴南風窗，培訓班于如新必不可缺，“是它搞營銷最重要的手段”。

2020屆畢業(yè)生張鈺正是通過酒店的培訓班，加入如新的“大家庭”。她以前自認為很理智，但目睹了如新的培訓班“排場”后，她瞬間堅信：這是一家靠譜的公司。

如新在某酒店的年會

那是2020年暑假，張鈺在一家高檔酒店找了份兼職，負責到機場接客。

如新的一次培訓恰好在該酒店舉辦。她接機時發(fā)現(xiàn)，請來的嘉賓都是“百度百科上能查到的人物”。

她因此對活動主辦方的可靠性深信不疑，“再加上看他們‘光明正大’地舉辦活動，人數(shù)也多。搞得和真的一樣。”張鈺主動加了一名參會女性的微信，向她買了5000元的產品。

不久后，這個女性成了張鈺的導師。

然而，張鈺在加入后逐漸察覺，如新愛到大酒店的大禮堂開培訓會議，人數(shù)動輒幾百人。但產品卻總賣不出去，也“基本賺不到錢”。

如新在某酒店的年會

據(jù)張鈺介紹，彼時導師教她，先推薦給親朋好友，滾雪球似的賣貨，銷售額高，層級就上來了。同時，她要在朋友圈經營人設——“財富自由的生活、瀟灑的自由職業(yè)者、積極陽光的態(tài)度、英俊美麗的樣貌”。

80后二胎寶媽劉飛越也是由朋友推薦，在2016年購買了如新的產品，不久后成為銷售，現(xiàn)在是一名經銷商。但她告訴南風窗，在如新賺錢并不難。

南風窗以消費者的身份與劉飛越聯(lián)系，在推薦前，她先發(fā)了一段視頻，記錄她由十年前的肥胖憔悴到如今年輕貌美的歷程。

據(jù)她說，“我二胎后變了樣，所以一直尋找變年輕的辦法”。視頻里顯眼的如新牌護膚品、美容儀、口服水光飲，是劉飛越極力證明的答案。

“變美要消費，本來就省不了”，她說，再在此基礎上，把消費變成投資。她自稱每天只工作2至3個小時，已經月入兩三萬。“因為我是經銷商，有10%至30%的（產品）利潤?！?/p>

但劉飛越馬上強調，成為經銷商需要滿足一定條件。

她隨后分享了一個《2019年最新制度》的視頻，里面介紹：只有在如新消費500元，才擁有給他人分享產品獲積分的資格；消費大于5000元，將成為見習經銷商。進一步地，只有在4個月內消費和自用超過3萬，才能簽約成為正式經銷商。

如新的《2019年最新制度》視頻截圖（受訪者供圖）

根據(jù)張曉玲律師2019年的調研，正式經銷商——4個月之內“自用+分享”營業(yè)額超過3萬元，就可改簽為正式經銷商。正式經銷商每月要完成15000元的營業(yè)額，其中包括自己使用和向周邊朋友們推薦使用的金額，分享20至30人，平均每人使用如新產品800元至1000多元，每月會有穩(wěn)定的2萬至3萬元的營業(yè)額。同時，公司會給予10%至30%的零售利潤。

上述視頻同時顯示，正式的經銷商收入由兩部分組成，一是零售利潤，即產品銷售的提成，另一部分是渠道利潤——將旗下消費者發(fā)展成經銷商獲得的分成，每發(fā)展下一級，都有5%的提成，最多可發(fā)展六級。

對處在最高級別的人，視頻里說，將收獲一份月入500萬的事業(yè)。

周曉玲分析稱，如新的模式與傳銷公司近似。她告訴南風窗記者，傳銷是指組織者發(fā)展人員，通過發(fā)展人員或者要求被發(fā)展人員以交納一定費用取得加入資格等方式，非法獲得財富的行為。

而在如新內部，層級復雜，通過設置經銷商的模式，讓個人成立公司，“以公司對公司的名義規(guī)避風險，實際上換湯不換藥”，周曉玲說。

根據(jù)我國《禁止傳銷條例》第二章，組織者或者經營者通過發(fā)展人員，要求被發(fā)展人員發(fā)展其他人員加入，形成上下線關系，并以下線的銷售業(yè)績?yōu)橐罁?jù)計算和給付上線報酬，牟取非法利益的，屬于傳銷行為。

經過一年的實踐后，張鈺認為，如新是典型的“收割韭菜”。她說，單靠產品的提成很難賺錢，只有找新人、發(fā)展下線，從下一級人員的銷售額分成，才有賺得盆滿缽滿的可能。

“看懂人性”

“如新為什么成功？”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站在臺上激情地問。

為了拉記者入局，劉飛越給記者發(fā)來多段培訓視頻。這名男子是“四星卓越名人”許東，當時在杭州某酒店做主題演講。

如新的培訓視頻，“四星卓越名人”許東在杭州某酒店做主題演講（受訪者供圖）

臺下人頭攢動，面色潮紅地爆發(fā)“對”“沒錯”的熱烈回應，語氣充滿崇拜。

許東激動地表示，如新成功的秘訣是“看懂了人性”。他表示，正因為站在了一定高度，他在如新工作了18年“依然感到興奮”。而“對那些沒對如新感到興奮的人……”他話音未落，臺下的觀眾搶先齊聲說道，“因為他們高度不夠”。

從數(shù)據(jù)來看，如新在中國的市場表現(xiàn)一直亮眼。據(jù)公開信息顯示，2013年，大中華區(qū)成為如新集團第一個突破10億美元的區(qū)域市場。2014年，如新中國在上海建成了其全球最大的工業(yè)園區(qū)，位于該工業(yè)開發(fā)區(qū)最核心地段。

但在如新良好的市場表現(xiàn)背后，產品并非為核心驅動力。一份財報顯示，如新集團2021年全年營收26.96億美元，同比上漲4.4%。銷售毛利率高達74.9%，銷售凈利率卻僅有5.46%。

張曉玲律師告訴南風窗，如新的盈利，靠“人傳人，而非產品對產品”。開展線下演講、培訓，是如新擅長的營銷手段。

如新內部的月度評估和嫉妒評估規(guī)則（張曉玲律師供圖）

南風窗記者掌握的多個錄音顯示，如新內部演講經常圍繞三年賺百萬美金、財富自由等展開。有培訓班講師稱，在如新，能實現(xiàn)“500元入會費撬動900萬”。

在這些推介會上，如新同時運用饑餓營銷，開啟預購模式。以“限量”“占領市場”等為噱頭，在新產品未正式推出市場時，鼓勵經銷商大量購買。

“給人的感覺就是，買下就掙了。你買的不是產品，那是一堆金子?！睆垥粤嵴f。

如新的職位工資和基本工資（張曉玲律師供圖）

她曾受理過一起加入如新十年卻傾家蕩產的訴訟。當事人是一名在外企工作的高知女性，曾兩次拒絕朋友讓其加入的邀請。但在第三次，她來到如新的線下活動時，“臺上每個人都在宣講，青春、財富、自由、三年賺的百萬美金，我們多么開心等場面”，最終將她打動。

將人拉入深淵的不止是編織的財富自由夢。張曉玲分析，雖然號稱零囤貨，但在如新，基本人人都在囤貨。

這是因為不同層級的人提成、收入差別很大。一旦當月沒達成銷售額目標（注：如新銷售額包括自購+對外銷售），即面臨降級。為了不被降級，很多人寧愿透支一切社會關系，哪怕負債借錢、自購產品，也要達成目標。

張曉玲律師提供的如新資料中展示了如新2019年的新制度零售收入和激勵獎條件

“這是一種虛擬的龐大，”張曉玲分析，“（如新）通過開會，鼓舞人說，‘看，你底下的人特別多、隊伍特別大’，讓人感覺自己是成功人士。人的虛榮心作祟后，借錢也要做下去。”

她的當事人曾寫過一篇名為《救命！深陷如新的10年慘痛教訓》的自述，詳細記錄了其進入如新后，一步步走到欠債百萬、眾叛親離的經歷。

文章寫道， “整個圈子的人為了營造一個歡樂有錢的環(huán)境，一起住、吃的照片，都要看起來高端大氣?！?/p>

“實際上，回到北京的工作室后，不知道要吃多少天的煎餅和涼皮?！?/p>

致死事件

除了營銷模式飽受詬病，如新還曾陷入在2019年的一起死亡事件。

據(jù)多家媒體當時的報道，年僅34歲的業(yè)務員林麗，因聽信內部老師“發(fā)燒去醫(yī)院會有嚴重后果”的說法，發(fā)燒后拒絕就醫(yī)，僅喝果汁“排毒”。最終，她因肺部嚴重感染，引發(fā)器官衰竭逝世。

如新中國對此事回應稱，經內部調查，涉事經銷商違反了相關規(guī)定，已對其取消合同。

林麗的丈夫回憶，“如新的培訓就是讓人敵視醫(yī)療。”他們宣稱，85%的藥品都是無效的，“要是你真愛你的家人，就讓他們遠離醫(yī)療。”

在上述話術的攻勢下，林麗從2017年開始沒帶兒子打過疫苗。而從2018年開始，她不再吃主食，每天早上吃如新產品，大約20粒膠囊。身體不管哪里不舒服，都只喝果汁。

2019年，人民日報曾報道一名女子靠喝如新果汁“排毒”，拒絕就醫(yī)治療后不幸身亡。對此，如新表示將成立專案小組進行調查（圖源：@如新V人生）

張曉玲為當時林麗方的代理律師。她對南風窗記者介紹，如新的公關團隊能力強大，最終與受害者家屬達成庭下調解。

她此后又代理了四起涉及如新的糾紛，其中一位當事人因大量服用如新的減肥藥身亡。另有兩位因大量囤貨、長期食用如新保健品，身體重傷——“一個是邯鄲的，得了尿毒癥，還有一位來自杭州，整個小腹被切完?！?/p>

“這4起案件均庭下和解了?！彼嘎?，當事人得到了高額賠償并簽署《保密協(xié)議》。

張曉玲說，相關案件讓如新在廣告宣傳上有所收斂，但“一對一給你宣傳的時候，還是沒變。”

南風窗記者以消費者身份，向四名如新經銷商詢問產品功能。在她們的表述中，如新?lián)碛凶瞠氁粺o二的基因抗衰老科技——“通過科學改變基因表達，從而得到抗衰的成果”。

如新主打的口服保健品Meta也十分“神通廣大”，通過獨家的“花青素”改善身體代謝，“30天讓身體感受年輕”。

哪怕是冠心病患者，一名如新經銷商對記者表示，吃了Meta能治療心臟。

《人民日報》曾在2014年發(fā)表連續(xù)報道，直指如新宣傳虛假信息、涉嫌傳銷、組織聚會“洗腦”。

報道提及，如新公司宣傳冊聲稱其擁有的抗衰老科學，且匯集了全球頂尖科研人士。但相關中國專家卻回應稱，他們僅擔任掛名的顧問，與如新沒有任何實際聯(lián)系。

如新的直銷經營許可證

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在2014年經調查認定，如新在經營活動中存在超產品范圍從事直銷、夸大產品功效宣傳等違法違規(guī)行為，沒收違法收入和罰款共計約486萬元。

盡管如此，如新的成功學演講、產品銷售會，在各大高檔酒店持續(xù)如火如荼。張曉玲說，那是一種氛圍感，身處其中，會讓“處在低谷的人突然看到曙光，相信自己馬上能掙大錢”。

很多人沒抵住“成功”的誘惑，紛紛入局。而這一切隱秘無聲。

直到2022年2月，如新的培訓班引發(fā)多地疫情。

在培訓后的一個星期，武漢累計報告核酸陽性病例27例。最新的消息是，今天0時至7時，武漢市再次新增新冠肺炎確診病例2例。

（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）